阿偉不安地坐在咖啡室的角落，喝完了他的第三杯咖啡。他並不那麼需要提神，但是如果他光坐著而不喝點什麼的話，店員的目光肯定會讓他感到很不自在。隻是阿偉並沒察覺到，五分鐘前他把蝴蝶夾從那疊一公分厚的小說原稿拿下來，然後用姆指不停撥弄著夾子上的金屬扣，讓它有規律地發出吱吱的響聲的時候，隔壁座位的老女人就已經向他報以不滿的目光了。

　　阿偉的右手拿著原稿的第三頁，目光徘徊在第二段的第三句已經很久很久，指頭甚至在紙上留下了一個汗印。他就是遲疑地不敢讀不去，彷彿在第三句的句號與第四句的第一個字之間，作者悄悄建了一道隱型的欄柵。

　　然而，並不是這段文字不流暢，而剛好相反，這段文字實在流暢得有點過份，讓阿偉不小心就滑到了第二段的中間。阿偉甚至覺得自己不是在讀這篇小說，而是他自然而然地順著小說裡的文字思考，而他想出來的情節剛好正與小說裡的內容一樣，就是那種「啊！果然是這樣！」的訝異感。那道欄柵，與其說是要讓阿偉讀不下去，倒不如說是要讓阿偉扶著喘一口氣。

　　阿偉有點後悔自己接了這份小說原稿。當朋友提起自己剛寫好的小說，並邀請阿偉提供意見的時候，阿偉並沒有多考慮就答應了。不過是一本小說而已，阿偉心想。

　　為了滿足朋友的要求，也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阿偉隻好小心翼翼地繼續讀著小說。一般來說，他在閱讀文字的時候，並不需要像小孩一樣用嘴巴把字唸出來，連在心裡默唸也不需要。此刻他卻開始把稿上的字逐個讀出來了。這樣雖然成功把他的閱讀速度拖慢，但似乎無阻阿偉的思路；阿偉才剛讀到小說的第二章節第三段的第四句，但他已經在想像著小說的第五章那個轉折點了。

　　蝴蝶夾的吱吱聲開始與阿偉唸字的速度同步（簡直像數白欖一樣），女待應剛替阿偉添了第四杯咖啡，而隔壁座位的老女人在阿偉開始唸唸有詞的時候就已經受不住結帳離去了。此時阿偉放下了左手的蝴蝶夾，伸手拿起咖啡並呷了一口，但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稿件，因為很怕自己稍不留神沒盯著文字的話，就會再次滑到不知哪裡去了。

　　阿偉在讀完第十七頁的第三段的時候，剛好也喝完第七杯咖啡（女待應添第八杯咖啡的時候開始擔心地看著阿偉，但阿偉正專心地讀著小說而沒有察覺她的目光）。此時小說的故事經過第五章的轉折點之後，正要踏入高潮了。阿偉的膀胱傳來了尿意，讓他稍分了神，從那個慢速的數白欖抽離了出來。阿偉嘴巴半張，卻沒再唸唸有詞；他的左手也沒再把玩著蝴蝶夾了，彷佛連他的手掌也開始要投入地閱讀小說而無暇理會那夾子一樣。阿偉再次坐上那條由小說文字形成的滑梯，颼一聲便滑到故事的深處裡去了。

　　到阿偉終於放下最後一頁，然後把整疊原稿疊好的時候，他的第九杯咖啡已經涼了。他困惑地在桌上尋找著蝴蝶夾，花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夾子就夾在他右手的前臂。他夾好了原稿，並把原稿放進了公文袋裡，便虛脫似地走到男廁，及時在膀胱爆炸前為它減壓。然而此刻快要爆炸的器官，除了阿偉的膀胱，還有他的腦袋。他用了一泡尿的時間，即兩分五十七秒，仍然無法分辨他剛才讀完的小說結尾，到底是真實地寫在原稿紙上的版本，還是他在思路上極速狂奔後自行想像出來的版本。雖然他知道，兩個版本分別不大。

　　阿偉洗了一把臉，便對著鏡子深深呼了口氣。他的雙眼滿佈紅筋，他的右前臂被蝴蝶夾夾住的位置已經發紫並隱隱作痛，但阿偉心裡很慶幸，自己有把小說讀完。